世界上有一座最美的坟墓,它在俄罗斯。我早就从茨威格那里听说它。我相信,很多人都是由那位先生得知它的。

2011年秋天,我在俄罗斯旅行。一个重要的日程就是去瞻仰传说中的那座“最美的坟墓”。旅游大巴从莫斯科出发,穿越广阔的原野朝西边的图拉急行。这样的原野我一点都不陌生。在我的家乡(尤其更北的地方,尤其少年时代)我就在那样的原野上出生,像马驹一样在那样的原野上狂奔、长大。

到了斯纳亚·波良纳的庄园,我们穿过一条小路进入一片森林。它闪出的瞬间,我甚至感到意外和惊喜。

它确实很美。甚至比传说的、想象的还要美。它的造型简单,是一个长条的梯形立体,方正、稳妥,精致、平和。它棱角分明,通体俊朗、刚正。不过,因为上面布满女人发丝般的蔓草,它又散发出几分柔美和细腻。细草茂盛,却不肆意蔓延,分毫不差地顺从它的造型,这样又不至于冲抵它的刚性。我得承认,它是坚不可摧的。它的美,当然主要取决于它的主人,也就是卧在里面的那个老人。他的主人是一个圣徒,以最深重的悲悯、最坚定的信仰,“协助”铸墓工人完成了它的建造,最终使它成为一个杰作—世界上最美的坟墓。

我在它面前伫立很久。我暗自发出一个天真的设问—是不是拥有最美灵魂的人才有可能拥有一座美丽的坟墓。那么,即便他的坟墓初建时不那么美,风霜、雨雪、草木也会参与修缮,一天天打扮它。它自己也能顺应主人的心灵,慢慢修正、长成。从而完成一次最美的建造。

我想,不会有人反对这个假设吧?

今年清明节,我回到家乡—那片辽阔的原野。一踏上它的边缘,我便想起几年前在俄罗斯原野上的旅行。我先祭扫爷爷奶奶的墓地,然后便走进初绿的长白山脉。在这条山脉的皱褶中也卧着我的亲人。他们仅仅就因为在那里生,死了便回到那里睡。

几座坟墓安静地卧在林子里。经过这片林子的风都是轻声的,可见他们一直睡得香甜、安稳。我不忍心打扰他们,用最轻的脚步走进林子。最终,我蹲在最小的一座坟墓前面。它上面落满厚厚的松针,这样说不准确。应该是上面摆满松针。所有的松针的摆放,都自觉维护它的锥形,从而形成一个柔和的流线体。它无比精致,简直是精密。我想,那些松针一定在下落的途中不断调整姿态和角度,这样才能恰如其分地降落。如此数日、数年、数十年,终于造成现在这座精巧、圆润的坟墓。

确切说,是三十五年。这三十五年,我从九岁的少年,走进四十几岁的中年,它的主人却永远二十五岁。它的主人是我的大舅。从前,他比我大那么多,现在我却比他还老。时间是怎样的一个魔术师,让我和大舅的年龄此消彼长?三十五年前,大舅死于顽症。英俊、善良、仁义、孝道,是亲邻和师友对他的评价。我只能去少年时代的点滴印象里寻找他。他给我的记忆越来越少,越来越模糊,唯有一份温暖的感受是那么清晰、牢固。


大舅死后,我家的幸福生活便结束了。母亲伤心至极,精神几乎崩溃,十数年未能走出阴霾。我则常常痛恨他走得太早,毁了我无忧的、宁静的少年和青年时代。可是,每当我开始痛恨,他的那份温暖总能借助咸咸的眼泪融化我胸中的硬结。

现在,我又一次站在他的面前。我望着这座越来越完美的坟墓,更不敢怀疑他的“心灵力量”。只有他这样的人配有如此美的坟墓。

人一出生,便获得生的权利、活的权利,也可以获得死的尊严。人,居然还能继续造就自己死后的坟墓,这依靠墓主人灵魂的力量。有了这个力量,风雨、雷电、蔓草、落叶都心甘情愿为仆,一丝一毫、一分一厘地帮他修缮,直至臻于完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