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3月5日,“葬礼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是凡人,就像标点符号一样,无论以感叹号、问号、还是句号结束,它们都为我们的生命、为人类带来了意义。”
爱尔兰裔美国人托马斯·林奇(Thomas Lynch)是密歇根州米尔福德镇的殡葬师。他从业四十余年,每年要安葬大约两百名死者。他的父亲和兄弟也都是殡葬师。这些特殊的经历,成为林奇创作的源泉。他用诗歌阐述生命中的爱和悲伤,用细微的洞察力写出令人笑中带泪的散文。
林奇出版过数部诗集,他的散文更是让他在世界文学圈崭露头角。散文集《殡葬人手记》曾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,2006年被翻译成中文面世。它的姊妹篇《酗酒、猫与赞美诗》获得“大湖图书奖”,被评为《洛杉矶时报》年度好书,它的中文版于去年底发行。
死亡,只对活着的人有意义
谷雨:你是殡葬师,你的父亲和三个兄弟也是殡葬师,现在你的孩子也从事这个行业,你从小就决定“子承父业”吗?成为殡葬师需要经过哪些学习?
林奇:1971年开始我决定从事“家族产业”,因为这份工作很稳定。这样我就会有更多时间读书写作,而且这份工作能为我的写作提供素材。我对各种各样人的经历很感兴趣,和在特殊处境中的人相处,对我也是一种激励。
同时我很熟悉殡葬业。在大学里我进修了英文专业,然后去殡葬学校学习社会学、心理学、生物学等课程,当然还包括一些例如如何处理尸体之类的实践课。之后在拿到殡葬执业资格许可证之前还需要到殡仪馆实习一年。
谷雨:你平均每年主持200次葬礼,是离死亡最近的人,你会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同么?
林奇:作为殡葬师的儿子,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所有人都会死,死亡是人类的特征之一。存在只是短暂的美丽。对死人而言,死亡没有任何意义,死亡只对活着的人有意义。
谷雨:你什么时候开始写诗?是谁给你的启发?
林奇:我一直都很喜欢阅读,写作和阅读相辅相成。在读了很多书以后,我决定自己动笔写点东西。同时我一直很喜欢“听书”,喜欢听文字被朗诵时的音色和旋律。
我在大学的英文老师迈克尔·艾弗里姆(Michael Ephraim)给我很多启发,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活着的诗人,已经出版了近10本诗歌集,是我的人生榜样。我会把我写的诗给他看,听他的建议。除此之外,我也喜欢叶芝、杰拉尔德·曼利·霍普金斯、艾米莉·狄金森、威廉·华兹华斯和美国诗人埃德温·阿林顿·罗宾逊的诗歌。
谷雨:你曾说,一场好葬礼如同一首好诗,诗与葬礼之间存在怎样的关联?
林奇:诗歌要遵循某种格式,即一些传统,比如,要讲究押韵、音节和行数等。葬礼也如此。比如在爱尔兰,人们会把死者摆放在厨房,亲朋好友过来悼念并慰问逝者家属。几天后,经牧师祷告,尸体将被埋入坟墓。葬礼必须在当日中午之前结束,之后人们会聚在厨房里吃东西,然后回归各自的正常生活。
谷雨:怎样才是一场好的葬礼?
林奇:无论哪个民族、什么宗教信仰,或在任何地方,葬礼的目的都是让死者到达“应该去的地方”。一场好葬礼的核心是让活着的人参与这个仪式。因此,葬礼本身通常很直接,即埋葬、烧掉死者尸体,或将尸体放在山顶上,让鸟儿吃掉。这些仪式帮助人们通过象征性的、隐喻性的、或宗教性的方式给那些已经发生的无意义的事情赋予意义。
动物死去,它们的同类不会做任何事情,而人死去,其他人会停止正在做的事情,为死者举办葬礼,将尸身埋进墓地,对他进行纪念与缅怀,这些都是人性。
一个人的死亡只会发生一次
谷雨:《酗酒、猫与赞美诗》和《殡葬人手记》这两本书被喻为姊妹篇,它们如何诞生,有怎样的联系?
林奇:这两本文集存在顺承关系。最初诗歌杂志的编辑约我写一些散文,觉得读者会喜欢。当时《伦敦书评》的主编兼作家约翰·兰彻斯特(John Lanchester)看到这些文章,他很喜欢,并建议我出版。于是《殡葬人手记》诞生,并且卖得不错,编辑建议我再写一本。写《酗酒、猫与赞美诗》时,这些散文我知道最终会被出版,而写《殡葬人手记》时,目的很纯粹,有种纯创作的快感。
谷雨:这两本书中都有你对生老病死的感悟,有些观点充满哲理,如何具备这种思辨能力?
林奇:我也不知道,当你“在深水里游泳时,你肯定会湿漉漉的”。对于一个家庭而言,死亡就是深渊,一个人的死亡只会发生一次,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,这本身就像是哲学。
谷雨:你的文字有一种“冷幽默”似的嘲讽风格,这是对工作中的“黑暗”和“悲哀”的一种排遣吗?你的同事会读你的诗吗?
林奇:哭和笑没有区别,都是一种情感释放。我认为开怀大笑和痛哭流涕需要吸入同样分量的空气。有很多关于死亡的问题既有趣又充满黑暗和压抑。关于性也是如此。如果你看色情影片,可能会认为“好看的人好像做得更好”,但用专业视角评价,这个观点就很可笑。我同事大都知道诗歌重要,但他们不读诗。没关系,诗人大都很自恋,也不会关心谁会读他们的作品。
谷雨:爱尔兰文化如何影响你的写作?
林奇:我经常去爱尔兰西海岸的乡下,那里的人和社会对我影响很深。在那里,每当有人去世,大家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:有人做炖菜,有人准备护柩者的衣服,有人安排葬礼,有人打扫房间,有人负责邀请亲戚。
葬礼结束后,每个人继续正常的生活,但他们不会停止谈论死者。这与美国文化大相径庭,一旦某人病入膏肓,人们就会停止和他交流、避免提及有关他的话题,等他死了,人们更会远离。因为美国人喜欢热闹,而不喜欢悲伤,但我认为这两种体验都很重要。
谷雨:书中,你对生死的思考带给人们很多启发,你希望人们从中获得怎样的正能量?
林奇:如果这些书帮到某些人,我很高兴。美国制片人艾伦·鲍尔(Alan Ball)曾对我说,“我将死亡视为人类的自然延伸的方式,这使我更容易面对自己妹妹、母亲和父亲的死亡。”这对我而言是很高的赞誉。
艺术作品的生命力比艺术家更长久
谷雨:亲近的人去世后,我们如何从阴影中走出?
林奇:当你在乎的人去世时,如果能帮着做一些事情,会让你的心情变好。无论是出席葬礼,还是协助筹备葬礼,或是坐下来写信给逝者的遗嘱,这些事情都可以转移悲伤。
我们镇上有一个女人,每当有人去世,教堂就会请她去做饭——“她因悲伤而做饭”。你几乎可以通过她烹饪的食物了解她对逝者的感情。她会在最亲近人的葬礼上做草莓大黄派。
葬礼像是个大舞台,人们要在葬礼上扮演好各自的角色,各尽其职,包括抬尸体、挖坟墓、做炖菜、听寡妇哭诉等,表现各自的友爱、和睦、不信任或仇恨。这些传统很重要,也是物种的天性。
谷雨:你怕死吗?活着的人应该从死亡本身学到什么?
林奇:当然怕死,所以我不会去蹦极、滑雪,很小心的开车,开车时系安全带,注意饮食……生命只有一次,我尽量不去冒险。
人们应该接受死亡会发生。知道自己会死和不去想自己会死,这两种人对生活的态度完全不一样。意识到死亡,某种程度上会令我们对自己、对别人更负责任。
谷雨:宗教信仰是否有助于减轻人们对死亡的恐惧?
林奇:我有时信教,有时不信,我觉得爱神在掌管着一切。我不知道人死后会发生什么,但写作能令人“永生”。作者去世了,他的作品永存。在爱尔兰诗人谢默斯·希尼(Seamus Heaney)的葬礼上,我朗读了他的诗,感觉他似乎还活着。艺术作品的生命比艺术家的生命长久,所以我们要努力在世间留下一些痕迹。